知尔京兆府取解①,不得如其所怀,念勿在意。凡人之穷达所遇,亦各有时尔,何独至于贤丈夫而反无其时哉?此非吾徒之所忧也。其所忧者何?畏吾之道未能到于古之人尔。其心既自以为到,且无谬,则吾何往而不得所乐?何必与夫时俗之人,同得失忧喜,而动于心乎?借如用汝之所知,分为十焉,用其九学圣人之道,而知其心,使有余以与时世进退俯仰。如可求也,则不啻富且贵也,如非吾力也,虽尽用其十,只益劳其心尔,安能有所得乎?汝勿信人号文章为一艺,夫所谓一艺者,乃时世所好之文,或有盛名于近代者是也。其能到古人者,则仁义之辞也,恶得以一艺而名之哉?仲尼、孟子殁千余年矣,吾不及见其人,吾能知其圣且贤者,以吾读其辞而得之者也。后来者不可期,安知其读吾辞也,而不知吾心之所存乎?亦未可诬也。夫性于仁义者,未见其无文也;有文而能到者,吾未见其不力于仁义也。由仁义而后文者性也,由文而后仁义者习也,犹诚明之必相依尔②。贵与富,在乎外者也,吾不能知其有无也,非吾求而能至者也,吾何爱而屑屑于其间哉③?仁义与文章,生乎内者也,吾知其有也,吾能求而充之者也,吾何惧而不为哉?汝虽性过于人,然而未能浩浩于其心,吾故书其所怀以张汝,且以乐言吾道云尔。
(《李文公集》卷六、《全唐文》卷六百三十六)
知道你由京兆府应考进士,如果没有随顺你心中所想,希望不要在意。人的成败际遇,各有时运,难道大丈夫反而会没有属于自己的时运吗?这不是我们应该忧虑的事。我们应该忧虑的是什么呢?应该担心自己的德行没能与古人看齐。如果内心自认为已经达到了,而且的确如此,那么还有什么外在际遇能使我们不开心的呢?为何一定要跟那些时俗之人一起,因为得失而或忧或喜,扰乱自己的内心呢?假如把你的聪明智慧一分为十,不妨用其中的九分学习圣人之道,去感知圣人的用心,用余下的一分来追逐世俗进退。如果富贵可求,那你所得到的绝不仅仅只是富贵;如果不是人力所能为的,即便把十分都投入进去,也不过是越发劳顿心灵,哪里能有什么收获呢?你不要相信别人说写文章也是一种技艺,他们所谓的“艺”,只不过是时俗所追逐喜欢的骈俪文章,只在近世方偶有盛名。能达到古人境界的,是仁义的言辞,这又岂是技艺能够形容的呢?孔子、孟子已经作古一千多年,我未能见到,但我能够知道他们是圣贤,因为我读了他们的文章。往后的人不可以预料,又怎么知道如果他们读了我的文章,而不懂得我的心志所在呢?这也并非虚言。秉行仁义的人,从没有见过他的辞章缺乏文采;文章做得好的人,也没见过他不致力于行仁义的。由秉行仁义到做好文章,是循着本性的做法;由做好文章到秉行仁义,是由于学习的作用。这就像“诚”和“明”是相互依存、相伴相生的。富有与尊贵,决定于身外的因素,我不知道此生能否拥有,不是我追求就能得到的,我何必热衷于它,急切地在这上面用心呢?仁义和文章,是内在产生的,我知道它是实有的,是我可以通过追求而扩充的东西,那我有什么可担忧顾虑而不去争取的呢?你虽然天性超过一般人,然而胸怀还不够开阔坦荡,所以我写下这些来开拓你的心胸,而且我也乐于言说我所遵行的道理。京兆府:治所在长安、万年(今陕西西安)。取解:指唐宋科举制,选送士子应进士第。诚明:语出《礼记·中庸》:“自诚明谓之性,自明诚谓之教,诚则明矣,明则诚矣。”屑屑:辛劳匆迫的样子。
李翱(772 年—841 年),字习之,唐陇西狄道(今甘肃省临洮县)人。贞元进士,元和初为国子博士,历任中书舍人,外任郑桂潭襄四州刺史,卒于山南东道节度使任所,谥“文”。曾从韩愈学古文,为文平实流畅,富有感情色彩,是古文运动的发起者之一。
堂弟因没有考上进士,受到很大打击,时常苦闷不堪,郁结于怀,李翱于是写了这封信去宽慰他。李翱是韩门弟子,也是唐代古文的热心倡导者,主张文以载道,所以,在写家信的时候也不忘宣传孔孟之道,把劝解与传道巧妙地结合起来,在劝解宽慰中传道,在传道中劝解宽慰。作为书信,家人可从中得到安慰,郁结之怀得以宽解;作为文章,世人又可以从中了解李翱的论文主张。这种写法,本身又符合李翱对文章的要求,是“仁义之辞”文章观的具体体现。
人世间有些事,的确是可遇而不可求的,“机缘”这东西也非人力所可尽达。只要尽了努力,下过功夫,就问心无愧。至于结果,大可不必汲汲于得失,孜孜于名利。能做到这样,无论处逆境还是顺境,都能够心平气和、乐观充实。
元稹 诲侄等书
告仑等:吾谪窜方始,见汝未期,粗以所怀,贻诲于汝。汝等心志未立,冠岁行登,古人讥十九童心①,能不自惧?吾不能远谕他人,汝独不见吾兄之奉家法乎?吾家世俭贫,先人遗训,常恐置产怠子孙,故家无樵苏之地,尔所详也。吾窃见吾兄自二十年来,以下士之禄,持窘绝之家,其间半是乞丐、羁游,以相给足。然而吾生三十二年矣,知衣食之所自,始东都②为御史时。吾常自思,尚不省受吾兄正色之训,而况于鞭笞诘责乎?呜呼!吾所以幸而为兄者,则汝等又幸而为父矣。有父如此,尚不足为汝师乎?
吾尚有血诚,将告于汝:吾幼乏岐嶷③,十岁知文,严毅之训不闻,师友之资尽废。忆得初读书时,感慈旨一言之叹,遂志于学。是时尚在凤翔,每借书于齐仓曹家,徒步执卷,就陆姊夫师授,栖栖勤勤,其始也若此。至年十五,得明经及第④,因捧先人旧书,于西窗下钻仰沉吟,仅于不窥园井矣⑤。如是者十年,然后粗沾一命,粗成一名。及今思之,上不能及乌鸟之报复⑥,下未能减亲戚之饥寒,抱衅终身,偷活今日。故李密⑦云“生愿为人兄,得奉养之日长”,吾每念此言,无不雨涕。
告仑侄等:我被贬官流放才刚刚开始,再见到你们的时间难以预期,所以我粗略地讲述我的心思,留给你们作为教诲。你们的志向还没有确立,却将要成年满二十岁了,你们能不自己警惧吗?我不能远以其他人作比喻,你们难道没见我兄长是如何奉行家法的吗?我们家世代清贫节俭,先辈传下遗训,常常惧怕多置家产会使子孙懒惰,所以家里没有薄田可种,这些你们都是清楚地知道的。我看到我的兄长,二十年以来,以最低的俸禄来维持穷困至极的家庭生活,其中一半要靠奔波在外,向人乞求,来供给家用的不足。然而我已经三十二岁了,懂得衣食的来源,是开始于在东都洛阳任东台监察御史时。我常自思量,我还从未受到兄长严厉的教训,更何况是用鞭笞惩罚,用恶语责问呢?啊!我拥有这样的兄长,真是幸运啊!你们也一样应该感到幸运,因为你们有这样的父亲。这样的父亲,难道还不足以成为你们学习的榜样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