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争强好胜之人，却说不是这样。贪则好胜，虽然听说过谦让的风气，但心里却不明白，说什么古人谦让乃得，今人谦让乃失。心里认为这种说法对，便起而争之。他们认为处在众人之前是迅捷锐利，认为处在众人之后是停留滞后，所以坐卧行止匆匆忙忙，不注重自身修养。认为处在众人之下是卑微屈服，认为超过同等人是异才英杰，没有根据的骄傲，居人之上，不以小人之举为羞耻。认为谦让对手是避让屈辱，认为凌驾人上是崇高。所以赵穿不顾元帅贸然出击，先縠率偏师冲入楚军。所以他们不顾一切地重复以往的错误，不能从错误中自觉返回。譬如虎狼争抢食物，于是有了要杀人的怒气。用对抗的态度对待贤者，必然得到谦让。蔺相如对廉颇谦恭退让，双方都得其利。抱对抗的态度对待急暴之人，必然造成敌对非难。灌夫不向田蚡低头，所以双方获罪。敌对非难已经造成，则是非的道理必然混沌难以辩明。全都自以为是以对方为非，谁能明白呢！是非的道理混沌难以辩明，则与自己诋毁自己有什么不同！两虎相斗，小者死大者伤，怎能够两全呢！况且别人诋毁自己，全都因怨恨之气爆发而变故征兆发生出现。如果本来没有怨恨，即使遇到时机，也不致谗毁陷害。诋毁之人必然会用一件事作为借口，把毁谤的实质掩饰起来。凡是互相谗毁诽谤者，必然要寻找一些漂亮的借口。其余的旁听之人虽然不全部相信他们所说的借口，还是有一半认为是对的。由于所说的话有自己的根据和角度，所以有一半人相信。自己对诋毁者的回击报复，也像诋毁者那样。以诽谤相报复，为之添油加醋。归根到底，都有一半可信。远近之人所看所听都信以为然。说得有形有状，人们不得其实，所以远近听说的人，全都信一半这种说法，信一半那种说法。这就是说气愤相交激烈争斗，是改换用对方的嘴来自我毁谤。自己说别人的污点，别人也说自己的污点，虽然是在侮辱别人，其实也是在咒骂自己。同时用语言互相争斗，是借别人的手来打自己。言辞激烈则会动手，自己打了别人，别人也打了自己，这就是借别人的手自殴。这种行为不是太荒谬使人不解了吗！借别人手自殴，借别人口自骂，不是荒谬是什么呢？然而追究其所发生的原因，难道深切责备自身的错误，能够引起这种变故争讼吗？如果自己能够自责，别人也能够自责，双方没有言语冲突，争讼哪里会产生呢？全都是由于在内宽恕之心不足，对外埋怨他人不停所造成的。所以会发生争讼，由于对内不能扩充仁爱之心进行自责，对外对别人不停地怨恨。或者是由于怨恨对方轻视自己，或者是痛恨对方胜过自己。所以会心争，总没有休止。自己浅薄而对方轻视自己，这是我理亏而对方理直。理亏被轻视，本来就应该。如果我贤能而对方不知道，则被轻视就不是自己的过错了。亲近带刺的树木，固然会被伤害。如果对方贤能而位置处在自己前面，则是因为自己的德行还没达到。对方德行欠缺，被对方谗毁也是必然的。如果德行相当而对方在我前面，则是因为自己的德行与他接近略低。德行相等而年龄低于对方，也应当居其之后。这样有什么可怨恨的呢！而且两个人的贤能没有差别，那么能谦让的就是杰出的人才。才能均等而不争优劣，大家都会以其谦让为美。两个人争抢杰出而不分上下，那么争抢用力大的为劣等。才俊相等而分不出名次，众人以其争斗为恶劣。所以蔺相如因为回车躲避廉颇的羞辱而胜出一筹，寇恂因为避免与贾复争斗而获得贤名。这两个贤人，知道争讼的道路不可走，所以回车退避，或者酒肉迎送。所以廉颇贾复认识错误，争竞消除。行动的结果在表面上与实质上截然相反，这就是君子所说的道理。龙蛇蛰伏以保存自己，尺蠖屈体以求伸张。爬虫，是微小之物，都知道盘屈，何况人呢！所以君子知道弯屈可以达到伸展的目的，所以忍含屈辱而不推辞。韩信忍受胯下之辱。他们知道卑词谦让可以胜过对手，所以毫不迟疑地选择处在下边的位置。展喜犒劳齐国军队就是这类例子。然而等到最终的结果，乃是转祸为福，晋文公对楚军退避三舍，所以建立了城濮之战的功勋。使仇人屈服化为朋友。蔺相如谦让廉颇，二人成为刎颈之交。使怨恨仇视不延及到后代，而谦让的美名却永远地流传下去。子孙蒙受其荣荫，史籍记载其高义。君子所说的道理，难道不是宽容吗！如果急躁好争，则当时就会身受危害，哪来的后世之福！而且君子能忍受小小的嫌隙，所以没有变成大斗的讼争。大的争讼起于纤芥小事，所以君子在小事上也谨慎。小人不能忍受小小的愤怒，最终招致大大的失败屈辱。小人认为恶小没有伤害而不摒弃它，所以导致罪大不能消解，积恶不能救药。对方怨恨很小的时候甘拜下风，还可以实践谦逊的美德。仇怨还在微细的时候，谦让之德可以除之。福祸变化还在萌芽时就进行争竞，就会酿成无法挽救的大祸。涓涓细水不停地注入汇成江河，小洞漏水导致覆舟，怎能挽救！所以陈余因为与张耳关系的变糟，最终遭受自身败亡后代灭绝的灾祸；思念报复一时的小忿，忘记会造成终身恶果，所以身灭而绝后。彭宠因为与朱浮的矛盾，最终落得被杀的下场。抱恨于督查责罚的小事，离开了终始之大计，所以宗族遭到夷灭。认识福祸转化发生的缘由，能够对此不谨慎吗！二女因采桑而争，引起吴楚两国的灾难；季氏和郈氏斗鸡，导致鲁国祸乱兴起。能不畏惧吗！能不畏惧吗！
是故君子之求胜也，以推让为利锐，推让所往，前无坚敌。以自修为棚橹，修己以敬，物无害者。静则闭嘿泯之玄门，动则由恭顺之通路。时可以静则重闭而玄嘿，时可以动则履正而后进。是以战胜而争不形，动静得节，故胜无与争；争不以力，故胜功见耳。敌服而怨不搆。干戈不用，何怨搆之有？若然者悔吝不存于声色，夫何显争之有哉！色貌犹不动，况力争乎！彼显争者，必自以为贤人，而人以为险诐者。以己为贤，专固自是，是己非人，人得不争乎？实无险德，则无可毁之义。若信有险德，又何可与讼乎！险而与之讼，是柙兕而撄虎，其可乎？怒而害人，亦必矣。《易》曰：“险而违者讼，讼必有众起。”言险而行违，必起众而成讼矣。《老子》曰：“夫惟不争，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。”以谦让为务者，所往而无争。是故君子以争途之不可由也。由于争途者，必覆轮而致祸。
棚橹：防御武器。棚，棚阁，即敌楼。《资治通鉴·唐肃宗至德二年》：“贼又以钩车钩城上棚阁。”胡三省注：“棚阁者，于城上架木为棚，跳出城外四五尺许，上有屋宇以蔽风雨。战士居之，以临御外敌。今人谓之敌楼。”橹，很大的盾牌。
嘿泯之玄门：寂静沉默清静无为的大门。
由：遵从。
玄嘿：寂静无为。《晋书·儒林传序》：“简文玄嘿，敦悦《丘》《坟》。”又作“玄默”，《汉书·刑法志》：“及孝文即位，躬修玄默，劝趣农桑，减省租赋。”
争不形：不形成争竞。即下文刘昺所说“动静得节，故胜无与争”。
悔吝：悔恨。《后汉书·马援传》：“出征交阯，土多瘴气，援与妻子生诀，无悔吝之心。”
险诐（bì）：阴险邪僻。《诗·周南·卷耳序》：“内有进贤之志，而无险诐私谒之心。”孔颖达疏：“险诐者，情实不正、誉恶为善之辞也。”
